(圖注:故宮出版社宮廷歷史編輯室主任王志偉)
乾隆三十六年,十余萬土爾扈特部眾在首領渥巴錫及一眾貴族的帶領下,自伏爾加河流域萬里東歸,這是18世紀中后期對中國乃至亞洲國際關系產生深遠影響的重大事件。兩個多世紀以來,圍繞著東歸史實,站在不同立場、不同角度的解讀聲音不絕于耳,好像這群穿越了大漠戈壁、沼澤林莽的厄魯特遠人不僅僅完成了地理概念上的遷徙,也完成了時間概念上的遷徙——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可以在對東歸事件的尋繹中強化它的當代價值:一段本是烙印在土爾扈特部眾心中的苦難記憶,被東歸事件本身賦予了超越民族、超越地域,更是超越時間的意義。
當我們習慣了史書所呈現的宏大敘事和或積極或消極的二元評價,習慣了經過選擇性加工后高度提煉的文字為我們灌輸的先入為主的主觀渲染,習慣了不惜暗淡個體生命的色彩也要為歷史的厚繭打磨光澤的粗鄙邏輯,我們就會越來越陷入一種認知的被動,好像一切因果都是被設計好的。就拿土爾扈特東歸事件來說,經過了對時間、地點、人物和起因、經過、結果的敘述,最后一定會歸于大團圓式的結局。在這里,我并不否認東歸事件對于民族和國家的偉大意義,也感佩于曾經有過那么一群心持執念的人,在一個正確的時間選擇了一個正確的目標,最終收獲了正確的結果。
但是,這一連串正確的背后,我們何曾真正體會過東歸事件對親歷者的真實感受?前路的茫然,疫病的折磨,追兵的恐懼,死亡的悲戚,這些實實在在的生命體驗曾經就附著在每一個東歸的土爾扈特人身上。就連首領渥巴錫都曾接連承受著妻子兒女早逝的打擊,其本人也在東歸之后不久遺憾地離開了人世。
對于那些底層部眾來說,東歸的代價之大,是絕難承受的。好在,我們仍然后知后覺地看到了這群人完成了萬里東歸的壯舉,看到了乾隆皇帝對土爾扈特殘存部眾的安置和優恤。不過,這種安置和優恤的背后表現出中央王朝對新投部族的巨大芥蒂,因為土爾扈特東歸后朝廷新設的游牧地被嚴重分化以至于難以統屬,使土爾扈特部不再擁有可能的以武力對抗中央王朝的能力;而相當一群土爾扈特人在東歸之后由于水土不服,沒有倒在艱苦的旅途中,而是死于新家園里天花病毒的肆虐下。這是大多數人不了解的故事,與我們想象中東歸事件大團圓式的結局大相徑庭,不過,這就是歷史。
2020年初,蒙王卓導演不棄,將他關注土爾扈特東歸的作品《夢入避暑山莊》全部劇本拿給我,美其名曰審稿,實不敢當,深恐又是一本關注宏大敘事的空洞作品,難免礙于情面落得個難于作評的尷尬境地。不想在深入閱讀之后,劇本的兩個重要特征深深地打動了我。一個是他化整為零的新穎表現形式,一個是對小人物的無限關注。
新穎的形式是《夢入避暑山莊》打破了傳統舞臺劇固定的場地空間,將一個個動人的故事做了模塊化處理,擴大了舞臺的物理范圍,延申出一個個難于在中央舞臺集中表現的故事。這種設置看似分散,實際上解決了以往舞臺劇對高容量劇本內容切割取舍的難題,特別是對土爾扈特東歸這類設及人物眾多、線索眾多、場景眾多的史詩題材,分散的舞臺設計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至于對小人物的關注,這是我最看重的。分場景里那些土爾扈特母親的淚水、父親的偉岸、愛人的纏綿、兒女的依戀,一幕幕兒女情長,一聲聲聚散呼喚,如果脫去他們的歷史外衣,換上今天的裝扮,那不就是發生在我們身邊實實在在的故事嗎?在王卓導演呈現的這群小人物的故事里,曾經有三次讓我落淚,一次是在“記憶”場景中,那個用淚水回憶與父親快樂往昔的女孩子,當她看到裹尸車緩緩運回阿爸的遺骸而不自知,幻想著往生長生天的父親還可以重見的時候,這種超越生死的信念也超越了時間;還有一次是在“簾”的場景中,四組簾幕串起了女子的一生,當他抱起被異族戕害的愛人時,那種刺痛到骨髓的感受會硬化在記憶中;最后,在“馬奶酒”的場景里,那株澆灌了奶奶生命的小樹,可能喚起每一個觀眾心中的等價回憶……
當然,就像埃斯庫羅斯的偉大并不能包羅希臘文學的全部一樣,悲劇并不是王卓導演《夢入避暑山莊》的主旨,或者說《夢入避暑山莊》本不是一部靠賺取眼淚立足舞臺的作品,它因為對人性的刻畫和解讀,而讓厚重的、與現代人漸行漸遠的歷史話題變得觸手可及,變得充滿溫度。在《夢入避暑山莊》里,小人物的分量超過了皇帝,超過了活佛,超過了那些叱詫風云的人,這真的難能可貴。再加上那些被有意安排的關于非遺的、宗教的、文學的、音樂的、美術的,甚至是醫藥和曲藝的“佐菜”,使這頓歷史大餐,著實豐滿。
在《夢入避暑山莊》試驗性演出時,我有幸深入到整個參演團隊中去,當時我冒出一個想法,就是在萬樹園這片曾經清帝舉行朝覲和宴賚活動的歷史原址上,前一次有如此大規模演職人員活動的時代恐怕要上溯到嘉慶時期。萬樹園,這是一片承載了太多歷史記憶的場地,曾經土爾扈特部上層首領們,就是在這里被乾隆皇帝召見,就是在這里擘劃了部眾在新家園的未來,就是在這里為他們東歸的不朽壯舉畫上了雖然不算圓滿但也足以彪炳史冊的休止符。
看完《夢入避暑山莊》,走出大幄的我一下子被推回到現代。為什么呢?因為眼前的萬樹園里沒有一株古樹,蒙古包群也不是原來的模樣,遠處山頂的南山積雪和北枕雙峰二亭也早已不是原物,歷史讓避暑山莊失去了太多原汁原味的東西……這時,倏地一下,一旁永佑寺傳來一陣悅耳的鈴聲,原來是六和塔的檐角銅鈴!這一刻,我恍然大悟,這鈴聲定與200年前無異!什么都變了,總有一些東西會超越時間,傳為永恒。
王志偉